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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阳三日

  ▲安阳地标建筑文峰塔。上大下小结构的文峰塔建于五代后周,已有一千余年历史

  在安阳,我没去殷墟,而是去了中国文字博物馆。在馆内的一块展板上,我看见用甲骨文写着“安阳”二字,并分别释义:——会意字,女人在房中,会安静之意。——形声字,甲骨卜辞中用作地名。地名中的“阳”指山的南面或水的北面。

  安阳位于河南省最北端,与山西、河北交界,是中国八大古都之一。历史上先后有商朝、曹魏、后赵、冉魏、前燕、东魏、北齐等在安阳建都,素有“七朝古都”之称。但由于朝代距今久远,不免令今人感到生疏,因此这座古都的知名度远不及省内的开封和洛阳。

  安阳古城在渴望热度和被关注的同时,也与浮躁的商业气息保持着适度的距离。古建修缮修旧如旧,因而没有过度开发。尽管不乏名胜古迹打卡地,但网红潮尚未冲击这座城市。不迎合,不取悦,安阳以自身的定力展现着古都风貌。

  “你大难已经过去,今后一切都好。”当我还想着这句话的时候,已经是坐在仓巷街的一家面馆里。那是半小时前发生的一桩事。

  面馆里人很多,每张桌都坐着食客。我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,尽可能不去看筷笼里的那把竹筷。一桌穿汉服的姑娘在放声大笑;一桌中年夫妇默不作声地吃着面;一桌年轻情侣在低声私语;一只蒙着油烟的招财金蟾趴在墙角的空调上注视着我们。

  “你是劳碌命,一生奔波。”那位算命先生说。这话不假。来安阳之前,我一直在苏北和皖北一带辗转拍摄,常因事与愿违动肝火。

  姑娘把一碗素面放在我桌上,打断我的思绪。我把手伸向筷笼,犹豫地抽出一双筷子,磨秃的筷尖几乎快酥掉了,安阳的筷子都像文物。我向姑娘要了壶热水,壶嘴凝着一层厚水碱。

  中年夫妇吃完了,男人接过女人的挎包,拎在自己手中,他们因默契而无需交流。姑娘利落地收拾掉桌上的碗筷。一对父子紧接着在餐桌相对而坐。萍水相逢,陌路相遇,日复一日,生活就是靠这些平常时刻的连接得以延续,维持运转。

  盛在黑釉碗里的面,仿佛冒着热气的太极图。就是在鼓楼东街的一张太极八卦图前,我遇到了那位算命先生。他当时背手站在一栋贴着八卦图的老屋外,门楣上横着褪色条幅——“周易预测”。在往来人流中,他锁定了我。

  “你脾气不好,心肠不坏。”他直言不讳,一眼看穿我。我停下脚步,他移动身体,彼此互相打量。老先生面相不错,双耳高耸,五岳朝拱。

  面馆的门敞开着,一群刚参加完婚庆的年轻人坐在外面把酒言欢。按照周易阴阳学说,此刻,他们居阳,而我居阴。

  我并不想算卦,但出于好奇,还是掀开棉门帘跟着老先生走进屋中。屋子狭小,没有窗,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钉在墙上的台灯。老先生坐在围着八卦图的简易写字台后,我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。老先生告诉我,他之前从事建筑行业,退休后做起了周易预测。干这个不需要成本,有间小屋就行。写字台上有两摞书,都与易学相关。作为周易的发源地,安阳经常举办周易研讨会。我注意到台灯附近挂着三个宽幅相框,几百人的大合影,面目难辨。挨着相框还有块“先进个人”的奖牌。

  “你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了。”话题转到我身上。没错,这些年我借给他人的钱,全都有去无回。接着他又问了我的生肖和出生地。

  问事50元,算卦50-100元,起名100-200元,合婚100元……看风水和给厂矿起名最贵500-1000元。我看着墙上的价目表,心里合计该给老先生多少钱。

  “七加七等于十四的十——四!”姑娘急红了脸,“我普通话不好!”她拐着三声音调向我解释。她的表情和口音让我想起电影《孔雀》中张静初扮演的姐姐,她说的就是安阳话。

  老先生预测了我的日后——平顺无灾。起身告辞时,我掏出手机,准备扫桌上的收款码。他摆摆手,执意不收。我向他要了张名片。名片正中是先天八卦图。乾卦之上印着“河南省安阳市预测大师”,坤卦下印着“王××大师”。

  碧水、拱桥、假山、游廊,以及不知何处飘出的戏曲唱腔。清晨的人民公园如同一张流动的老照片,置身其中的人们沉浸在一种怡然自得的旧时光中。

  仓巷街是安阳古城的老街区,街道两侧分布着明清、民国建筑。经过修缮改造,现已变成文旅街区。上午10点,老街沐浴在晚春的阳光里,晒暖的青砖和石板路将热意反馈给过往的路人。

  我来到昨晚经过的咖啡馆门前。抬头看招牌时,怀疑记忆出了偏差。昨天分明是英文招牌,今天怎么变成了中文。犹疑间,我迈步走了进去。

  一个穿黑T恤、文花臂的年轻人坐在吧台前,边喝冰咖啡,边叮嘱店里唯一的女服务生该做些什么。他是老板。

  我要了杯美式,然后坐到院落里。女服务生端来咖啡。她个子不高,双颊前垂着两绺头发,一脸学生气。她把咖啡轻轻放到桌上,也许是出于害羞,没有看我即转身离去。我注意到她敞开的格子衫里,穿着海蓝色露脐装。

  从前,这里是个大户人家,有三进院。咖啡馆租了临街的一进院——青砖黛瓦的四合院。院内保留着民国时期建的二层小楼,一株新栽的枣树在徐徐风中闪着绿意。这么早没有其他客人,整个院落归我独享。

  老板从屋内走出,赠送我两块小饼干。他解除了我的疑惑。之前咖啡馆确实是英文名字,这阵子觉得英文在这里有些不搭,今早刚换成中文招牌。他用“您”称呼我。我问他是不是在北京待过?他说,之前在北京青年路开店,疫情期间赔了钱。今年被迫回到家乡,在仓巷街开了这家咖啡馆。由于资金原因,咖啡馆目前只卖饮品和酒水。但也供应简餐,餐食来自与周边餐饮店的合作。抱团取暖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共生方式。赠送我的小饼干就来自隔壁的烘焙店。他鼻梁上架着宽大的高度近视镜,笑起来憨憨的。

  一些人的当下结束了,另一些还在继续。庭院里飘着张信哲和动力火车的老歌。旋律惆怅,歌声激昂,歌词都与爱情有关。看着墙上跳动的光影,有那么一会儿,我产生一种日月流转、人事两非的伤感。时间带来的一切又被它带走,人们得到的也会失去。

  我正出神间,通向院落的门帘突然被人撩开。一众人步入庭院,带着与众不同的气场。老板立刻迎过去。众人的核心是位穿灰西装的官员。他们从我桌前经过,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,然后走向庭院深处,拐进我视线之外的厢房侧翼。我隐约听到那位官员在询问着什么,以及老板连连称是。歌声与鸟鸣淹没了他们的话语。

  这群人来得快,走得急。送走他们后,老板告诉我,这是区领导在街道办和城建方的陪同下来检查工作。当天晚些时候,我在邻近的酸奶店正吃着炒酸奶,同样闯进一拨儿“不速之客”,径直走进柜台,让店员出示健康证。

  现在,只剩下女服务生一人照看店面。她在院落里进进出出,从厢房往大门外搬桌椅。她说老板还有别的工作。我问她啥工作,她想了想说不知道。她普通话很标准,也很健谈,并不像我想的那般羞涩。

 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,把一缕头发别向耳后,露出脸上的青春痘。她今年18岁,在郑州上技校,学平面设计。今年是最后一年实习期,她来这家年初开的咖啡馆打工。在此之前,她在无锡一家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。我问她为啥不干本专业,“疫情这两年总封校隔离,我觉得自己啥也没学到!”女孩叹气道,“幸好,在这里可以学做咖啡,穿什么老板也不管。”她特意强调后半句。女孩穿着黑色开口喇叭裤,双腿交错站在院中央,直视着我。

  离开咖啡馆,我又看了看那个刚更换的贴纸招牌,它像是临时粘上去的。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,女孩搬到外面的三张折叠桌椅在静静地等待着。

  中国文字博物馆坐落在人民大道上。远远望去,像是青铜铸造的大型宫殿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
  我去博物馆参观时,正赶上学生集体参观,他们来自河南新乡的一所中学。大厅里,过道里,卫生间里,到处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。

  电梯需要排队等候。除了我,没人步行上楼。当我从楼梯口走出时,保洁员吃惊地看着我。

  学生们分成小组,扎堆聚在一起,每个人手中拿着导览手册。我跟着他们在汉字历史的迷宫中来回穿梭,渐渐地被他们统一的服装和嗡嗡声催了眠,分不清出口与进口。

  几个学生围在一个布景前开玩笑。布景展现的是距今六千多年前的仰韶文化——两个“原始人”坐在岸边的石头上,给手中的陶器刻字、彩绘。她们顶着乱蓬蓬的卷发,身穿麻衣兽皮,长着一张干净的、现代人的脸。

  空气中飘着汗味和墨汁味。在互动厅,学生们在泼墨挥毫或扑墨拓字。他们手中捏着墨迹未干的拓纸,上面拓着自己心仪的篆隶楷行汉字,边走边扇,以助风干。在另一个房间里,学生们挤在一起,兴致盎然地做象形字体操。他们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自信,仿佛人人都是未来的赢家。

  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看甲骨文。甲骨文是现代汉字的前身,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成熟文字体系。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,古埃及象形字、两河流域楔形字等古老文字早已不再使用,唯有甲骨文经过演变,沿用至今。

  甲骨纪事厅反倒很冷清,只有一个背商务双肩背的男人在参观。他肆无忌惮的连连哈欠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。他可能是借出差之际,抽空来这里参观。我刚刚摆脱困意,不想再被哈欠传染,于是屏蔽了耳朵。

  展厅里的甲骨多为复制品。我在一个没有标注“复制”的龟甲前驻足。这是块编号为463的商代岁祭卜甲。它像用锈蚀的马赛克拼接而成的面具,斜倚在一块亚克力板上。隔着展窗很难看清上面的文字。好在说明上有拓字及卜辞释文:癸卯和乙巳日分别杀了一头母羊和三头母猪来祭祀先王祖乙……祭祀祖甲时杀一头公牛、一只公羊……

  安阳是甲骨文的故乡,现已出土刻辞甲骨13万片,占我国出土刻辞甲骨总数的90%以上。甲骨卜辞是商王占卜的记录,内容涉及商王朝的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文化、自然科学以及人们的信仰和宇宙观等多方面信息。

  一名保洁员在展厅内无声走动,挥舞抹布擦拭展柜,仿佛隔着玻璃跟那些复制甲骨打招呼。

  临近黄昏,我走出博物馆,来到后面空旷的广场。两个年轻人在拍街舞,一个单手撑倒立,另一个在回旋跳,没有音乐。或许,肢体语言才是最早的文字。

  广场中央有个地下深池,被一米多高的墙围着。我步下台阶,进入池中,举起相机。台阶之上,有个人影落在我身上,带着可感知的重量。逆光中,我看见一个保安的剪影。接着我听到他说,“上来拍,这里最好看。”我听了他的劝告,走向他站的位置。

 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红润的脸上嵌着一双灰色的眼睛。他说的没错,这个位置的确好看。近景是阶梯深池,中景是富丽的徽文馆,远景是安阳新区林立的高楼。

  我们攀谈起来。他刚做保安没多久,之前在濮阳的一家钢厂当轧钢工人。后来工厂不行了,出来找工作。离开工厂,进入社会,他才发现自己除了轧钢,什么也不会。现在只能来这里当保安,他有种人生挫败感。

  我住在附近一家刚开业的酒店。他的境遇让我想起酒店餐厅里那个瘦高的男服务员,谢顶,年纪与他相仿。每当有客人用完餐,他都要推着厨余车,笨手笨脚地收拾餐桌上的残羹剩饭。一个同龄女人教他如何给厨余和杯碟分类。他显然还不适应这份新工作,脸上流露着自尊心受挫的沮丧。

  殷墟,是商朝后期都城遗址,位于安阳西北洹河两岸,是中国历史上首个文献可考的都城遗址。

  “当然去过。”他望向殷都区方向,“我家就住那旁边。”接着他又摇摇头,“不过,咱看不懂,要专业人去。”

  “申遗时那个鼎——,咱叫不上名字,从北京运来展过,后来又拉回去了。”他压低声音,仿佛在告诉我一个秘密。

  “司母戊大方鼎。”我告诉他鼎的名字。我刚刚在馆内看到它的复制品,现在改叫‘后母戊方鼎’。

  商后母戊鼎内壁铸有“后母戊”三字,重832.84千克,是已知中国古代最重的青铜器。1939年在安阳武官村出土,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。2005年曾在殷墟博物馆展出。

  “现在殷墟是世界遗产。”他拔直腰板,摘下帽子,露出花白头发,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值勤。夕阳点亮了他的灰眼睛,这个男人似乎找到了某种能提振自己精神和卑微身份的东西——距今3300年的殷墟遗址。

  殷墟要从“盘庚迁殷”说起。商朝中后期,盘庚继位。为避水患止内乱,他恩威并施,说服商朝贵族从郑州小双桥迁都于殷。建殷都后,商朝政局趋于稳定,传八代十二王,至纣亡国。周灭殷后,殷逐渐沦为废墟,史称殷墟。2006年7月,殷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。

  我向保安道别。他说自己也快下班了,然后骑二十分钟自行车,回到殷墟附近的家中,吃晚饭,看电视。

  几辆大巴车停在博物馆旁边的小路上。结束参观的中学生正站在台阶上大合影。在老师的带领下,一遍又一遍地齐声高喊:“自强不息,厚德载物……自强不息,厚德载物……”这发自肺腑的八个字,汇成浩大的声浪在中国文字博物馆上空回荡,在我的记忆里回响。